门外只闻一阵脚步声，脚步声于门口渐近于无声，接着便有人立在门外轻声唤道：“阿六。”

砰。

门扉骤然大开，接着便是一声娇喝怒斥。

“贱婢！”

白紫接连后退三步，直到撞上餐桌桌角，面色发白。

五个月来，这幅画面一直出现在她的噩梦中，不曾想今日大梦成真。

身体多处缠着绷带，拄着拐杖的白语欢，在几个青衣妇人的帮助下走了进来，原本虚弱苍白的脸上因为愤怒和憎恨染上了一层异样的绯红。

她死死看着白紫，看着这个离开自己，又背叛自己，最终抢走她一切的故人。

白紫之前被齐澪从空中扔下时不曾惊慌，直面龙邪时不曾惊慌，得知自己今日必死时也不曾惊慌。

然而，当她面对这个的的确确亏欠太多的故人，这个连走路都需要撑着拐杖的女人，她却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正如她说的那样，白紫其实并不怕死。

她心知自己早晚会死。

她只怕自己被揭穿。

她的来历，她的缘由，她的孩子，她现今拥有的一切，都出自她的谎言。

龙邪没有揭穿她，她心中其实松了口气，只求速死。

可是她不曾想到，白语欢竟然会拖着伤残之躯亲自来此。

白语欢看着惊慌失措的白紫，快意的冷笑道：“我伤重未愈多年，流连床榻之间，只求有朝一日痊愈之后来寻恩人报恩，了断这桩因果，没想到什么事都还没做成，竟被你这贱婢冒名顶替于我，盗取他的精元，伤及他的根本，他若日后大病一场，你有没有想过，此事一旦传出去，我青丘如何自处？我又如何自处？”

白紫踉踉跄跄，脸色失魂落魄，只是哀求的看着林平，轻声念叨着：“不要听，不要听。”

可林平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对劲，事情全貌似在云雾缭绕的远山中，根本瞧不清楚，只能隐隐感觉出这个重伤患者一般的女子似乎在说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这件大恶之事虽然是你做的，这这位公子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岂能坐视不管？岂能心安，虽身有重伤，有心无力，不过今日有几位姑嫂在此，你必死无疑！”

白紫头上冒出两只尖耳，脸上冒出几道雪白纹路，双手指甲长出三寸尖爪，身后大尾一卷，身形一掠而过，直扑白语欢。

白紫不想让她再说一句话。

有的时候，当一个人已经对不起另一个人，往往就会接着对不起他。

可她的身影在半空中戛然而止，一位挡在白语欢身前的青衣妇人，趁着白紫越过她的间隙，竟是直接伸手从半空中拽住了狐女的尾巴，并沿着白紫来时的方向用力掷出。

公寓大楼外墙轰然粉碎，水泥钢筋石屑如破絮纷飞。

一道白色身影，自楼中如箭矢般激射而出，带着呼啸声，坠落在在公寓楼外的小区街道上。

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白衣狐女置身大坑中，缓缓起身，嘴角血迹斑斑。

青衣妇人站在原地放声笑道：“来之前我听语欢说，能干出这等事来，你必定是一个心性凉薄，忘恩负义之辈，本来我还有些半信半疑，见到真人，这才知晓何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妇人言语之间，满满的讥讽意思，溢于言表。

开始修行于天尊斩道见我之后年间的白紫，算是占了监察院一个不大不小的便宜，没有因为天地灵气枯竭而落下道基不稳的暗伤。时至如今，修行不过七八载岁月的狐女，其破境登山的速度即便是放在诸子百家人才辈出的各座祖地之中，也能称得上是中人之姿，较之于那些寻常宗门弟子，可谓是破境极快。

白紫当下已算是名副其实的筑基境的练气士，甚至距离那修行路上真正登堂入室的金丹境也仅有一线之隔。

可是那位看着平平无奇的青衣妇人，竟然是一位已然足够有资格被那山上仙家尊称上一声陆地神仙的元婴地仙。

妇人身穿青色衣袍，面容清秀而不显老态，气态雍容，不急不缓。

她立在墙壁破口处，笑道：“今日杀你之妖，青丘黄岚。”

一袭青色法袍，一掠而下。

剩余几位青衣妇人，依旧护卫在白语欢身旁，冷眼旁观，显然是极为信任黄岚。

白衣狐女自坑中站立，伸手拭去嘴角溢出的点点猩红，雪白狐尾骤然招展，一团又一团的幽蓝狐火环绕狐尾悬浮空中，如同一盏盏灯火被人点亮般依次燃起。

练气士之间的切磋斗法，到了要分生死的地步，往往底牌尽出，有那如同天女散花，五光十色的绚烂光景，哪怕落败，也能落个好看结局。

比不得武夫出拳，直来直去，往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不说，还凶险极大，一个不小心，便要分生死。

至于山上公认杀力最高的剑修，那更是只凭意气行事，任你千般术法神通，一剑斩之，剑气不够，剑意不深，还有一口本命飞剑，要是还打不过，剑仙御剑远游向来有极速之称，远超同境修士的遁法，堪称逃遁一道上的绝活。

白紫狐尾轻轻一动，便像是扯断了一根念珠，数以百计的珠子狐火，蓦然坠地，滚滚前行。

自称黄岚的青衣妇人，气定神闲，仅以单手伸向前方，其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光晕，狐火凝聚而成的幽蓝珠子在这层看似极薄的光晕前纷纷撞烂崩碎，有一种以卵击石的无奈。

眼见数百团狐火快要尽数消散之间时，白衣狐女悄无声息，飘然而至黄岚身前。

白紫伸出一手，握紧成拳，一拳砸在黄岚胸腹处。

青衣妇人立在原地，双足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她身后数丈地面却骤然开裂，被沛然巨力犁出一道足有数尺之深的沟壑。

妖族体魄，的确天生强过人族练气士良多。

白紫没来由的心头一跳。

四周气机如同水满则溢的玉瓶般砰然炸裂。

白紫交叉双臂挡在身前，身周更有形似一朵灿烂莲花般的幽蓝光芒绽放开来，护住她全身。

眨眼之间，深邃犹如冥河之物的幽蓝莲花直接炸碎。

白衣狐女不得已之下一退再退，直到倒退滑行出数十丈远才堪堪止住颓势。

那双原本洁白如莲藕的手臂上，单薄的睡衣衣衫早已支离破碎，大大小小，交错纵横的细小伤口密布其上，瞧着吓人。

黄岚面露惊艳与欣赏之色，轻声叹道：“青丘的黄庭种莲之法，本是源自道家一等一的气机修行之术，居然还能被你用成这般护身秘法，倒也算是一个奇才。”

黄岚身后，凭空悬浮着一尊三丈高的法相，是一只橘红大狐，身后又生有六只狐尾，眼睑发红，呈蹲坐状，六只尾巴摇曳生姿。

地仙法相，居高临下，气势天然高出一等。

白紫现出真身，是一只皮毛雪白，高达两层楼的狐妖，真身上缠绕着数道如蛟龙般四处游走的蒙蒙雾气，不停修缮弥补着她的伤势和气机亏损。

两者遥遥对峙。

林平几次三番想要起身，却被一层无形的枷锁束缚在原地，想要开口言语，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好怒视龙邪，这种悄无声息的手段绝对不是那几只看着与白紫血统出自同一脉的几只狐妖能做到的，只会是这些被白紫描述为天神降世一般的监察院来客们才有的手笔。

龙邪只管观战，对此视若无睹，如神灵高坐天庭，俯瞰人间，漠然无情，毫不在意。

这种层次的斗法厮杀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只是例行公事的坐在这里，等待着那个早已注定好的结果。

白紫绕着黄岚，缓缓踱步。

她并不想与眼前这位地仙斗法，她只想杀了白语欢，杀了那个她亏欠无数的狐妖，她不想再听到任何一句足以毁掉一切地真相。

她就算要死，也要死在美好的幻梦中。

但这也意味着，她至少也要胜过眼前这只青丘来客才行。

她若想胜，术法神通一道上绝无可能比拟已是地仙境界的黄岚，只能学那依靠体魄真气的纯粹武夫，先近身，再杀人。

青衣妇人抬起手，食指中指相并拢，身后六尾，有两尾陡然竖直如一线，两缕碧绿光芒，粗若尾指，如灵动小蛇般盘踞妇人指间，相互缠绕，妇人轻轻一晃，两缕灵光一闪而逝。

四周方圆百丈小区街道，瞬间雾气弥漫，如清晨置身江河之上，水汽蒙蒙。

雾气之中，有蛇吐信，两尾身长数丈的碧绿大蟒，一前一后，飞掠而出，盘旋空中。

四周雾气愈发浓稠似水，好似千年之前那四海龙宫蛟龙之属犹为擅长的行云布雨，兴风作浪之法。

到底是青丘一脉秘传的神通术法之一，能借天地水汽布下一座因势而成的阵法，类似一座圣人小天地，身处其中，既能随时间增长自身术法威力，裹挟水势，又能让对手气机流传不畅，处处受此压胜，此消彼长之下，差距会越拉越大，是一门就持久对战而言极为好用的水磨术法。

名为黄岚的青衣妇人，嘴上说着瞧不起，行动上却极为谨慎，白紫是第六境筑基境巅峰，而她已经是第八境元婴境的地仙修士，相差两个大境界，却一出手便是这等消耗敌人于无形之中的水磨术法。

本来若是将两条碧绿大蟒幻化为真龙之形，天生独享天下水运的龙族形体会使得这门术法的威力凭空上涨数成。可是因为象征天下真龙末路的黑龙座主龙邪亲自在场，妇人连将术法中的大蟒简化为蛟龙之属都不敢，但这般术法声势已是相当不俗。

雪白大狐四足着地，微微弯曲，竟是直接一头撞入那濛濛雾气中。

有些意思，獬豸看着楼下被雾气笼罩的大小街道，微微一笑。

雾气之中，陡生异变。

蒙蒙白雾中，突兀浮现出一粒小如芥子的幽蓝光点，接着蓦然拉伸，化为一条贯穿整片雾气首尾的幽蓝丝线。

整座水阵猛然从中炸开，所有如冰白雾化为无数晶莹水滴，坠落在地，为街道两边的树木花草蒙上了一层甘霖般的清晨朝露。

青衣妇人双手负后，闲庭信步，身前立着一面青色光幕，白狐硕大身躯悬停半空中，两只利爪扒拉在光幕之上，利爪间闪烁着幽蓝光芒，在光幕上撕扯出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纹。

黄岚看着近在咫尺的尖锐利爪，笑问道：“这道术法，味道如何？”

白紫讥笑道：“青丘长辈手中施展出来，强过你手中百倍。”

白狐一声高亢嘶鸣，四足在青色光幕上重重一踏，光幕骤然支离破碎。

一股腥风铺面而来。

黄岚面色不变，并无半点惊讶慌乱神色，反而还带着淡淡笑意，甚至还收起自己背后一直摇曳不定的那尊巨大狐狸法相。

一只相对巨大狐爪显得如此绵软无力的女子拳头，后发先至，一边任由白紫一抓抓在她胸口处，一边一拳落在白狐狐首额头正中央。

连真身都不曾现形。

直到那只拳头落在身上，白紫终于才心生不妙。

好重的力道。

一圈肉眼可见的犹如投石子落入湖水间的气机涟漪在拳头与额间交接处激荡开来。

身躯庞大如一座汽车大小的白狐借力倒滑而出数十丈，额前多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深深血洞，连那坚硬白骨之上都浮现出几缕裂纹。

反观黄岚，立在原地半步未退，青衣妇人笑意未减，只有身上受损衣衫被利爪破开，露出其下泛起淡淡金色的肌肤。

这位出自青丘正统，血脉传承千年的元婴地仙，竟然还是一位武道已然臻至第六境的金身武夫。

张怕踏出这条前无古人的道路之后，并未敝帚自珍，反而广而告之，昭告天下，给世上所有修行之人提供了一条别样的登山之路。

所有修习这条纯粹以力证道的通天武道的修行之人，都可以算做张怕座下半个门生。

黄岚看着远处那头已然身受重伤的白狐，笑道：“今日万事皆休，不必多言，只管受死。”

身披幽蓝光晕的白狐缓缓爬起，紧咬牙关，眼神狠厉，冷声道：“我偏不信！”

白狐再次欺身而上。